王晓明 林雪萍
当下国人特别热衷于谈论“工匠精神”,整个社会都在呼唤这种精神。这反映出人们对那种精益求精、一丝不苟精神的渴望。它甚至成为拯救中国工业的一种情结。然而,工匠精神并不是捉迷藏躲在隔壁的小明,你多喊几声他就出来了。
实际上,与大家的认知恰好相反,工匠精神从来不是个人的事。工匠精神包含了三个相互独立和关联的概念,那就是工匠、匠艺活动和工匠精神。
工匠成长史三阶段
工匠的定义
工匠有三个基本特征。那就是好奇、专注、初心。
工匠首先需要有好奇心。亚当和夏娃因为好奇心失去了上帝为其安放的天堂,但这其实也正是人类对知识的热望的一种隐喻。忍不住要试一试,这是人类持久的基本人性冲动。
其次是专注。毫无疑问,工匠需要一种技艺上的反复操练和提升。“1万小时”理论,正是对专注的最好注脚。
最后是初心。专注让工匠能够快速成长,但保持初心才是恒久之道。
工匠之道
工匠不仅仅是指手工劳动者,也包含程序员等脑力劳动者。甚至做好父母,也是一种匠心的体现。为了能够解答孩子的哭啼与喜悦之谜,父母也是颇费心思,充满了对解开谜底的渴望。
然而我们对这样宽泛的答案,并不能完全满意。我们仍然需要区分工匠、艺术家的本质不同。
这就要从匠人的集体成长史来看。在西方的工匠史上,可以分为三个张力阶段。
第一个阶段:匠人与社会观念的张力,在文艺复兴得以完满的解决。
早期人们的基本观点是,双手与大脑的分离。也就是说,用大脑思考远胜于双手。
在欧洲发展史上,文艺复兴(1450~1550)最大的成功因素之一,是艺术家与工匠得以分离。艺术家以个体为标签,从匠人群体中脱颖而出,再也不曾回归;而工匠以集体(或者产地)为标签,这表明,工匠不带个人色彩,强调集体实践和可持续的稳定性。与此同时,工匠的行业协会得到了巨大的发展。
第二个阶段:匠人与机器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张力,甚至是斗争。
这一点在工业革命前期尤甚。工匠惊恐地发现,前所未见的机器正在取代他们的工作。从纺织机械到炼钢设备,工匠在一个个阵地上被减员甚至替代。这个时候,工匠与他的工具发生了激烈的对抗。然而即使如此,这个阶段,匠人还是将大量的知识输送到机器上。机器设备得到了快速的成长。人类在获得肌肉解放的同时,也在快速更新自己的技能与知识。
第三个阶段:匠人与消费者的张力,形成了以品牌为代表的全新奖赏。
工匠与消费者通过市场配置要素,得到了快速的连接。大规模的回报成为可能,商标与质量都是最高的奖赏。这个时候,工匠经历了历史上最幸福的时期。
然而这一点,在中国没有发生。在中国,“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其实也包含了对工匠的管理。中国没有商业基因,或者皇权元素从来不会允许一个独立的士绅阶层出现。不服务于皇室的所有社会活动,都不会有发展。
匠艺活动:工匠是怎么炼成的
必须要问,是什么构成了工匠的日常活动与价值体现?
显然,工匠是通过匠艺活动,实现了个体的成长。这就涉及匠艺活动的三个基本要素:工匠个体、作坊(企业)和工具(机器)。
匠艺活动三大组成要素
匠人的个人成长分为三个阶段:在初期阶段,工匠只是一个学徒,机械地模仿,并不能产生技艺之外的思考;在中期阶段,往往是经历过一万小时磨砺的熟练者,在这个时候,很容易产生匠艺伦理问题,包括对技术本身发展的思考;而在高级阶段,工匠称为师傅,对内要管理团队,对外则需要处理好外围社会的社交关系。
作坊,或者工厂,也就是工匠的生产空间,是处理权威性和知识传递的地方。一般而言,这会直接影响工匠形成的效率。集体小社区的知识传递,决定了工匠的成长速度和对外的输出。
但从另一方面而言,这个问题和创新有关。创新性往往需要自主性,而师傅的权威往往不容易、也不能挑战,因此作坊的微妙关系,有时候反而会压抑创新的发展。因此,工匠并不是创新的代名词,如果查看它的历史,我们甚至可以武断地说,匠艺活动中可能存在着对创新的约束。
工具的使用与进化,如前面所提到的,是一个爱恨交织的过程。随着工具的进化,机器在不断地获得全新的能量。机器时代是显性知识不断发展的时代。制造蒸汽机的秘方在1823年就见诸文字了,大量插图、图纸成为各种显性知识的载体。这个过程,机器在不断地蚕食工匠的技能。
而在21世纪的今天,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和认知计算能力的提高,新型机器人更像是一丝不苟的工匠,而精心设计的软件程序和在线检测手段,使得产品质量率以百万量作为分母。工具(机器)走向了工匠(人)的位置,这让人未免觉得尴尬。
然而,匠艺活动中有一条主线,这就是知识管理,在作坊时代是如此,在工厂时代更是如此,在机器人时代同样如此。这曾经是工匠得以成长的秘诀:既然工匠已然剔除了更加孤独的个体(艺术家),因此持续的集体性知识结构,是一个重要的平衡内核,作坊就是一种平衡显性知识和隐性知识的地方。
DIK2理论,即传统的数据——信息——知识,这里说的是显性知识的归纳,这就是掌握一门技能;而隐性知识则是基于批评和纠正,是一种自反馈机制。
工匠精神的塑造
中国并不缺工匠,墨子以其攻城守城之道堪称最早的工匠大师,鲁班是中国最有名的工匠,蔡伦、郭守敬都可以称之为伟大的工匠。然而我们往往需要问及的是,有如此多的工匠,他们真的为中国留下了“工匠精神”吗?
工匠精神的蝴蝶结模型
工匠精神是一种社会契约,它源自工匠个体的行动,但却是通过社会反应来获得评定,并最终通过消费者来实现价值。
在工匠的成长过程中,社会反应是最为重要的保驾护航的因素。工匠最早是从行业协会中获得保护,并形成社会尊严。这里包括各种资格认定、等级评审、培训等,当然也包括一系列的社会约束,例如对同行竞业的约束,通过打击或者摒弃不合理的侵权盗版行为,使得工匠活动的社会效果日益明显。
工匠在行业协会这种社团机构中,获得了专业技能的等级评定,因此具有了自我实现的精神尊严。而行业协会将这种知识管理的结晶,用标签形式打印在产地(如英国鞋匠,波尔多酒庄等),从而弘扬和保护了工匠精神。
政府的法律、条约也是另外一个大家非常熟知的社会反应的显著因素。
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是消费者市场。消费者通过回报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反馈机制。消费者在商品选择中,完成了对工匠活动的肯定或者废弃。具有工匠精神具象化的产品,被优先得到青睐。这就促使工匠精神进一步发扬光大。
然而,这两种力量并不能完全协调一致,如果说社会反应往往更多的是在巩固作坊(公司)的权威,而公开市场(消费者)则是在瓦解这种权威。因为随着消费者在产品实现价值链条的环节中似乎越来越无处不在,消费者可以直接对工匠本身的匠艺活动和产品进行最直接的评价了。
工匠精神的形成是一个复杂的社会系统。它既有赖于工匠实现匠艺活动的空间(包括工具、工厂)的交互活动,也依赖于社会和消费者的反馈体系。
如果说工匠的形成主要是在左侧,那么工匠精神的形成,则仰仗于蝴蝶结的右侧。因此,工匠精神的塑造,是一个复杂的社会文化建设过程。
在中国,由于行业协会、学会相对弱小,政府的放权和政策引导往往具有更加现实的意义。换言之,政府需要为工匠精神的形成来买单。政府对工匠精神的需要通过体系发生作用,体现在保护产权、有尊严地活着(有优越感,包括收入或者荣誉)、有社会等级等。
只有这样,工匠精神才能真正地在当下的社会土壤中发扬光大。
工匠精神的流派
在不同的国家,对工匠精神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
在美国,工匠被定义为收集技术、解决问题并创造财富,其特点就是:制造、好奇心和破坏性尝试。美国工匠更多的是一种创业者的概念。如富兰克林也是商业家,酷爱木匠的华盛顿,再后来就是乔布斯、马斯克等。
因此,美国工匠精神,是将个人的DIY与商业逐利行为紧密结合在一起,也就是一个个人英雄主义的时代。
在日本,工匠精神是一种道德伦理和集体意识的反应。日本作坊的价值观,跟欧洲看似一致,但实际并不是,东方儒家文化占据了很多情感因素。
在战后,全面质量管理大师戴明彻底地将这种作坊式工匠精神,改造成一个适应大规模工业化的全新版本。“质量至上”,成为日本传统作坊理念下的一个新亮点,因为这并不仅仅是一个口号,而是将其与组织(文化)结合在一起。戴明倡导管理人员要深入一线,这使得工厂可以坦诚交流,匠艺活动的内在知识传递得到了极大的促进。随后日本丰田的精益生产,则进一步从各个环节上丰富了工匠精神的内涵。
德国的工匠精神,与日耳曼民族严谨扎实的作风一脉相传。而其工业最大的特点就是大量隐形冠军的存在。这与其强大的协会、学会有着最为密切的关系。
国内在比较中德工业差距的时候,总是直接将公司与公司对比。其实这有着很大的缺陷。在欧洲,行业协会的最重要作用之一就是知识传递,这也是行业协会得以延续的最大资本因素。通过标准、盟约(早期证书的跨地区通用性等)来实现行业协会的权威性,进而保证工匠的合法权益。“知识资本”一直是行业协会力量的源泉。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工业4.0”的概念,首先由类似德国机械工程学会VDMA、电气电子协会ZVEI等行业协会提出,并进而上升到国家战略。
简单地来看,德日的工匠精神强调的是“小分工、大协同”;而美国的工匠精神强调的是“创新第一,商业协同”。
中国迎来了培养工匠精神的最好时代
需要明确的一点是,工匠精神对中国,其实是一个完整的新命题,而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简单地回归传统。
现代工匠精神是随着农业社会向工业化社会转变而萌芽,继而在工业化发展中得以锤炼的一种集体型的精神状态。这种发展,留给中国的时间太短暂了。
然而正是这个时代,中国迎来了最好的工匠精神时代。
从市场角度来看,不宽容爱维权的消费者和慷慨的“粉丝经济”,这两个完全不同的矛盾力量,形成了惩恶和扬善的直接倒逼机制。而中国中产阶层的扩大和生活品质的提升,都对质量和匠心有了巨大的市场需求。这个时候,匠人的痴迷活动所形成的产品,更容易被转化为价值。这是当下工匠精神受到消费者普遍关注的重要原因。
从社会反应来看,政府出面呼吁和倡导,这是对工匠的最大保护。然而,工匠精神不是能呼叫出来,而是需要被设计出来的。如何通过尊重知识产权、建立完善的工业信用体系、奖励质量大师,是政府最需要考量的问题。例如目前的五一劳动奖章,被赋予了太多的情感因素,很多不同的价值观都在其中。那么,单独设立一个“质量大师奖”,是不是更容易弘扬和发展“工匠精神”?
当然,加强行业协会、学会的力量,仍然是一个重点工作。行业协会、学会的知识引导、标准建立、工程师资格认证、教育培训等一系列活动,都是“工匠精神”长盛不衰的公开配方。
尾记
工匠的特征是好奇、专注和初心,这需要集体实践和标签,靠企业靠组织的知识传递。而工匠精神,不是简单的“工匠的精神”,不是兴趣或者技能的组合。它是一种集体思维状态,是一种社会混合体。
工匠精神不是个体的光芒,而是群体文化与商业机制的结晶;工匠精神不是自发实现的,而是靠顶层设计与引导才能实现的;工匠精神不是道德与情操的伴随物,而是社会集体约束、身份认同的社会化产物。
建设工匠精神,就是重建一个社会文化体系,是工业软实力的构建。
作者单位: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产业经济研究部/中国机械工程学会知识中心
Visits: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