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张 倪
北京时间3月23日，特朗普在白宫正式签署对华贸易备忘录，依据“301调查”结果，将对从中国进口的商品大规模加征关税。7小时后， 中国宣布反制措施。就在“中美贸易战”一触即发时，3月24-26日， 一场重要会议——由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主办、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承办的中国发展高层论坛2018年会在北京召开。
与会的众多国内外知名经济学家及跨国公司负责人，围绕新时代中美经贸关系及发展走向提出建议。他们认为，美国关税举措已违背WTO规则，美国不应在单边主义、保护主义的道路上一意孤行， 要尽快回归理性。中美双方应理性采取措施解决贸易分歧，通过积极展开谈判，在合作中实现共赢。
外方：“单边主义不可取， 合作共赢才是最正确选择”
论坛期间，在24日举行的一场主题为“新时代的中美关系”的分组会上，哈佛大学教授、美国前财政部长劳伦斯·萨默斯明确表示美国目前的政策逻辑难以理解。他认为，“美国需要意识到，美国经济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日本、中国、印度、德国等很多国家的影响。在如今的世界舞台，美国更应思考如何继续发挥好自身的独特作用，而不是扮演像冷战之后‘一枝独秀’的角色。”
“接下来的十年，我们将面临一个剧变的世界。中美两国应意识到，合作的重要性远远大于分歧。”在萨默斯看来，中美合作不是选择，而是命运。“大国关系的伟大性在于，我们在尊重对方尊严、传统体制的同时，必须就一些共同关注的问题进行合作，通过建立一种法治和程序来管理商业纠纷。如此，中美两国就能够为全世界营造一个更好的环境，我坚信这完全可以做到。但如果打贸易战， 以牙还牙，则不可能实现共赢。”
在发言中，萨默斯提到，里根曾说过“核战没有赢家，因此不能打核战”，他认为，同样的话对贸易战也适用。“贸易战最大的后果是心理上的威慑，对供求关系及GDP的实际影响很小。因此，中美真正的贸易战不会打响。”
在会上，作为世界贸易组织前总干事，帕斯卡尔·拉米更是不断被要求谈到中美贸易问题。他指出，大国角力的结果是非常危险的。美国的关税举措是会让大家重新谈判还是会毁掉世界贸易体系，他并不知道答案。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如今美国的确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拥有“保护主义日程”的主要经济体。“我们现在非常明确地知道，向保护主义压力低头会让所有人受害。”
对于美国关税举措背后的真实意图，拉米分析认为，如果说美国此番地毯式的轰炸，要求对中国的产品加征关税的做法，目的只是让中国开启谈判之门的话，A计划应是大家坐下来，围绕多边贸易体系和规则应如何改进展开谈判。
“中国有充足的空间进行谈判，世贸组织也有充足的空间改进规则。多边贸易体系并不完美，我本人也明确认为有必要进行改进， 但是改进必须通过谈判来实现。21 世纪的国际贸易需要的是基于规则的游戏，而不是基于实力或强权的游戏。美国并不是唯一觉得世贸组织体系存在问题的成员，也不是唯一对如何改进世贸组织规则怀有主张的成员。相信欧盟、印度、澳大利亚等成员都可能有自己的想法。”拉米表示，如果A计划行不通，至少要确保那些主张多边贸易体系应进一步加强而不是削弱的成员，在世贸组织的框架下成立一个必要的联盟。因为世贸组织是一个全球性、包容性的机构，即使一些成员不认可它的价值，其他成员也可以继续在世贸组织内合作。
“如果说，美国这一系列的做法不是为了改善世贸组织或者多边的规则，而是为了彻底摧垮多边贸易规则，我们就需要着手准备B计划了。”拉米意味深长地说。
相较于特朗普签署的增加关税议案，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高级研究员、澳大利亚前总理陆克文认为，“301条款”对中国的影响将会更大，但坦白讲并不剧烈。陆克文指出，对比特朗普列出的制裁措施清单和中国的反制措施清单可以看出，两份清单并没有涉及双方经贸关系中的核心利益。“我把这当作一个信号。在这个表象之后，双方还在寻求问题的解决。美方提出要求，希望进一步缩减中美贸易顺差，有1000亿美元美方逆差的缩减，2019年和2020年加起来就有2000亿美元。要有耐心，真正的结果还需要一些等待的时间， 双方在管理贸易关系中其实已经半达成协议的关系。”
陆克文坦言，中美贸易谈判中最不可控的部分，似乎就是特朗普总统本人。“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今天还会记得自己昨天讲过的话，或者明天便会将他今天说过的话抛诸脑后了。作为美国总统，可以如此轻松地将关税作为武器甩出来，并很容易在发言中加到词汇里，这样的做法实在过于轻率。同时，美国一味地忽略WTO就中美贸易争端作出的裁定， 此举已明显违背WTO的精神。”
而在萨默斯看来，中方显然不能一味地从特朗普的失败这个角度来看待美国所发生的一切。“中国政府愿意本着长期战略性的眼光来思考问题，美国现任政府更多以交易性的短期视角来看待世界。但就目前来看，中国可能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一味地从特朗普的失败这个角度来看待美国所发生的一切。与此同时，从美国视角来看，对于中国表现出的想鱼与熊掌兼得的做法也令其难以理解。”
萨默斯坦率地说，从美国视角来看，如今越来越多的人担心， 中国一方面希望享受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的好处，另一方面又想依靠其大国崛起的力量重新定义地缘政治；同时，中国希望更广泛地去改变如海上安全等规则，美国担心中国会利用其崛起的信息技术领域的力量，但最终不是为了大众即全世界的人来谋福利；此外，如今的中国似乎已不再像过去那样积极地去暗示自己关于世界运转的一些建议，而是从自身利益角度出发，直接提出替代性的提议。
“我们必须承认并面对，包括美国在内的世界各国，并不是都能做到赞同且充分理解中国正在变得越来越强大这一事实。”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特聘研究员、美国前贸易代表迈克尔·弗罗曼的观点更为客观。他认为，无论是新兴的世界主要力量， 还是现有的主要力量，都需要认真考虑，自身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来接受如今世界经济发展这样一个新变化。“在此进程中，中国作为一个新兴大国，有必要更加主动地思考如何处理与老牌发达经济体之间的关系。”
弗罗曼表示，在21世纪，每个国家的经济都是互相依赖的，包括投资、出口、贸易等等，中美经贸关系更是有着较强的互补性。“我们愿意看到中国正变得越发强大。同时我们也应该相信，美国能够更好地管理其国内的经济过渡期。现在中国握有美国3万亿美元的外汇储备，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要求中国去稳定美国的经济。”
萨默斯也指出，作为两个有着广泛的经济、贸易、投资、金融合作的经济体，中美两国出现摩擦是很正常的，这需要双方通过理性的对话来解决。他建议，今后中美不能完全从“商业”角度看待两国关系，而应把谈判框架放宽，用更加宽泛的思维及多边的方式处理关系。“与其只让贸易领域的官员来谈，不如让拥有更加丰富背景的官员以更加宽泛的框架来处理贸易问题；与其仅局限于贸易问题，不如更多地去探讨长期的两国关系。未来十年，在潜在的核扩散、恐怖主义、可能的大规模疾病、彻底地摆脱贫困等领域，中美两国的合作具有更重要的意义。”
中国：“我们不希望但也不惧怕打贸易战”
回顾特朗普政府挑起的对华贸易争端，可以分为两轮攻势，即“232调查”和“301调查”。3月8 日，特朗普政府援引美国《1962年贸易扩展法》第232条款，以“危害国家安全”为由，向产自中国的钢、铝产品加征25%和10%的关税；而最新一轮的“301调查”，白宫根据美国《1974年贸易法》中的301条款，对中国“知识产权”等问题收取惩罚性关税。
事实是，综合中国海关、美国钢铁协会、兰格钢铁研究中心统计数据显示，2006年，中国出口美国的钢材为540万吨。而2017年，中国出口美国的钢材为118万吨，较十年前跌幅达78%。直到目前，在美国钢铁进口的国家排行中，中国只排到第11位。
对此，4月1日，中国宣布对自美进口的128项产品加征15%或25% 关税。针对美国此前对进口钢铁和铝产品加征关税之举进行了回击。
与美国挑起贸易冲突的出发点不同，中国采取反制措施是为了把美国“打醒”，使其认识到对华贸易战的严重后果，将中美经贸合作重新拉回正轨。
“美国对中国钢铁和铝产品进行的‘232调查’已经违背了WTO的规则，不符合美国的利益，也使中国的利益受到了损害。中方将依据WTO 的规则来捍卫我们的利益。”中国商务部副部长兼国际贸易谈判副代表王受文在发言中指出，当前，中国对美国出口钢铁产品只占到美国进口的3%不到，如此低的钢材出口怎么能够对美国的国家安全造成威胁？如果美国的“232调查”是基于国家安全，那美国为什么还要对那么多国家进行豁免？“显然，进行豁免的目的是为了使美国在其他谈判中获得更好的谈判地位。”
王受文表示，中美贸易实为互利双赢的关系。回顾中美建交以来，两国贸易已增长230多倍，为美国的就业，为美国通货膨胀率的降低，为美国寻找海外市场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中国也从此贸易关系中获得了利益。
“在如此庞大且复杂的贸易关系中，出现摩擦是正常且难以避免的。关键在于，应如何正确处理这些摩擦和矛盾。”王受文强调，中国不希望和美国打贸易战，中国不希望和任何国家打贸易战。但是如果中国的利益受到了损害，我们不得不采取一切措施来捍卫我们的利益。“中美两国都是非常负责任的国家，都是WTO的成员。如果有摩擦、有矛盾，我们完全可以在WTO共同的规则之下，理性采取措施来解决分歧。把各自的关切告诉对方，再通过磋商来想出办法，解决彼此的关切。”
中国海峡两岸关系协会会长、商务部原部长陈德铭也在发言中表达了类似观点。他进一步指出，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贸易和多边的贸易组织，是全球价值链能够发展的根本保证。单边主义和贸易保护在这儿是行不通的。如果对世贸组织的规则有看法，可以坐下来谈，而不是“自己搞一套规则来反对现在的规则”。
陈德铭强调，大国之间的贸易摩擦和博弈将会严重影响全球经济增长，我们有责任将大国之间的贸易摩擦回归到多边贸易机构来磋商。脱离了世界贸易组织的惩罚性关税，容易引起贸易战，历史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这样的做法会损人害己，最后谁也不是赢家。
相较于显性的贸易问题，在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教授李稻葵看来，如今中美关系最微妙之处在于心态上的变化。“打个比方，过去美国是班里面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体育成绩也最好。在班级里担任班长、学习委员、体育委员等各种职务。现在中国的成绩显著提高了，尽管体育成绩还不太灵，拳头不那么硬，但总体实力确实在一天天强大。于是美国这个老大的心态开始发生变化。加上老大的情绪不高， 便开始做出各种耍赖的行径。”
针对美国屡屡挑起的贸易摩擦，李稻葵建议，中国可以选择给予教训，但不要目光短浅地同对方在低层面上争锋相对。中国应该主动调整心态，将眼光、目标和规划都放得更长远些，要站在未来世界的领导力，全球治理重新规划、重新改革的高度，与美国进行磋商。
与此同时，贸易战的另一重头戏在美国“301调查”。美国当地时间4月3日，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USTR）在其网站上发布了根据“301调查”，建议加征关税的自中国进口产品清单。该清单包含大约1300个独立关税项目，总规模达500 亿美元，涉及航空航天、信息和通信技术、机器人和机械等行业。美方未来拟对这些中国产品加收25% 的惩罚性关税。
该清单的公布可能进一步加剧中美贸易摩擦。在美国公布清单之后，新华社表示，美国3日依据“301调查”结果公布拟加征关税的中国商品清单，这一违背国际贸易规则的做法遭到多方反对。
中国商务部新闻发言人表示， 美方此次公布的清单，罔顾40年来中美经贸合作互利共赢的本质， 罔顾两国业界的呼声和消费者的利益，不利于美国国家利益，不利于中国国家利益，也不利于全球经济利益。 该发言人指出，美方做法严重违反了世贸组织的基本原则和精神，中方拟立即将美方有关做法诉诸世贸组织争端解决机制。
北京时间4月4日，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贸易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进出口关税条例》相关规定，经国务院批准，国务院关税税则委员会决定，对原产于美国的大豆、汽车、化工品等14类106项商品加征25%的关税。实施日期将视美国政府对我商品加征关税实施情况，由国务院关税税则委员会另行公布。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隆国强在论坛期间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美国对华的政策是一揽子的， 有反倾销、反补贴，还包括“301调查”，强调的重点虽不一样，但目标是一样的。从短期来看，美国是希望打开中国市场，比如，提出希望减少美中贸易逆差1000亿美元， 这是直接的利益。从中长期来看， 美国希望通过“301调查”迫使中国改变一些原来认为有问题的做法， 来维持美国在技术方面的领先地位，以延迟中国企业追赶的步伐。
隆国强对王受文的观点表示赞同。他认为，中美贸易的确有着较强的互补性，进一步深化和扩展合作的空间非常大。所以，两国的政府，特别是美国政府有责任好好地和中国来进行商谈，探讨进一步扩展和深化双边的经济贸易合作。
“中国的快速发展会给全球的生产者、投资者带来很多机遇， 所以，要想搭上中国经济发展的快车，分享中国经济发展带来的机遇，唯一的办法就是好好地、理性地、平心静气地商谈，比如说构建双边自由贸易区，为双边的企业创造一个更加稳定、更加自由、更加透明的贸易与投资环境，来分享彼此的发展机会。”隆国强建议。
企业：“希望特朗普能认真聆听来自市场的声音”
与会的众多国内外知名企业家们，更多选择站在现实的视角提出建议。他们认为，市场有它自己的声音，并建议特朗普总统应该去认真聆听来自市场的声音，“相信他会明白，只有合作才是中美两国最佳的选择。”
“我的经历告诉我，拥抱开放，拥抱贸易，拥抱多样性的国家，将更加容易获得成功。而那些拒绝开放、拒绝贸易的国家可能会失败。”苹果公司首席执行官蒂姆·库克坚信，贸易战最后的结果只会是徒劳，对抗会让中美双方都难以受益，“加强对话以及对贸易政策的交流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库克以自己所在的苹果公司为例建议，希望中美两国领导人能够理性地采取行动。“中美两国可以通过合作把蛋糕做大，而不是去争夺一块蛋糕。通过对话与合作，中美都能从中获益，1+1=3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据悉，目前苹果正在努力地与中国开展经济合作，包括政企合作。苹果根据当地政府的要求将中国客户的 iCloud 数据移至中国的服务器就是其中一个例子。库克认为，政企合作可能会是避免贸易战冲突的一种办法。
贝莱德集团首席执行官劳伦斯·芬克也以自己42年的从业经历举例表示，全球化是人类社会取得的最大成就之一，自己亲眼见证了全球化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奇迹与福祉。“毫无疑问，中美两国都因全球化而受益，更重要的是，全世界需要一个更强大的中国和美国。全球不想看到也不需要中美之间打贸易战。贸易战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只会加剧减少我们未来的机遇。”
在提问环节，谈及对特朗普总统的针对性建议，芬克诙谐地表示， “尽管特朗普总统不一定会听我的， 但我始终认为，市场有它自己的声音，建议特朗普总统应去认真聆听这样的声音，去看一下金融市场本身， 相信他会明白，只有合作才是中美两国最佳的选择。”芬克希望中美两国能够通过加强对话、加强对贸易政策的交流，找到共同点，增强信任感， 为两国经济打造更好的未来。
在沃尔沃集团总裁、首席执行官马丁·伦德斯泰特看来，“贸易战”不仅会影响经济的发展，更会对就业和投资方面产生一系列影响。“经过多年发展，全球都已意识到贸易的重要性。如果中美双边贸易减少，不仅会导致世界经济发展放缓，还有可能影响社会发展和可持续发展。具体来看，中国供应美国的主要是日用品、消费品，关系到美国老百姓的切身利益，美国提升关税的话，产品价格就会提升，会直接导致美国百姓生活水平的下降。”
一旦中美贸易争端持续升温，众多在华的美国跨国企业将受损严重。数据显示，美国的苹果、波音、英特尔和其他跨国公司，每年从中国市场获取巨额收益。例如波音公司2017 年在中国市场销售额近120亿美元， 占其总销售额近13%；苹果公司仅2017年四季度就从中国市场获得了180亿美元收入，占其总收入的20%。
正如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秘书长古里亚在论坛期间接受媒体采访时所指出的，或许正是因为当今世界发展的机遇无处不在，所以中美贸易战的问题才如此令人不安。因为它在分散我们的精力和资源，而我们本该将精力放在抓住新时代的机遇上。比如如何才能把握数字经济所带来的机遇。“通过‘一带一路’建设，中国已经明确表示出， 要帮助世界其他国家一同发展的强烈意愿。这才是我们应该集中精力去做的事情。”古里亚如是说。
诚然，国之交在于民相亲，民相亲在于心相通。新时代中美经贸关系的稳定发展，需要本着相互尊重、合作共赢为原则。中美可以有竞争，但更多的应是合作。我们相信，一个健康稳定的中美经贸关系必将造福于两国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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